海洋保护区有效性如何？渤海与黄海斑海豹保护区管理成效评估：挑战与对策

▲上图：斑海豹。摄影：余炼

 

近日由中国科学家发表在国际学术期刊Global Ecology and Conservation（2025年10月刊）上的一篇最新研究，分析了2018年与2021年渔船自动识别系统（AIS）数据，系统地评估了大连斑海豹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以及庙岛群岛斑海豹省级自然保护区在调控捕捞活动方面的管理成效。该研究是由来自安徽理工大学、中国科学院烟台海岸带研究所等机构的研究团队开展的。研究结果显示，虽然海洋保护区在一定程度上发挥作用，但仍存在管理差距和外部渔业压力的问题，为未来的保护策略优化提供了科学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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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北方的渤海与黄海，生活着我国唯一能够自然繁殖的鳍足类动物——斑海豹。作为食物链顶端的捕食者，它们通过捕食某些鱼类，在调控鱼群数量和结构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这种生态角色不仅体现了斑海豹的独特地位，也让它们成为反映海洋生态系统健康状况的重要“指示物种”。

 

但是，现实情况并不乐观。虽然在全球范围内，斑海豹被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列为“无危”物种，但在中国的渤海与黄海，它们的种群数量却十分有限。据估算，自19世纪中叶以来，当地斑海豹数量下降了约80%。目前，这一小种群不仅数量稀少，而且与其他地区的斑海豹在基因上相对独立，具有独特的遗传价值。这些特点决定了它们在中国的保护地位尤为重要，因而早已被列为国家一级重点保护动物。

 

导致斑海豹数量下降的因素很多，包括栖息地丧失、气候变化、污染以及人类活动干扰。其中，渔业捕捞带来的压力尤为突出。大量的捕捞活动不仅可能导致个体意外死亡，更会破坏其栖息地，并通过减少鱼类资源影响斑海豹的食物供给。这种人与自然之间的矛盾，在渤海与黄海表现得尤为明显。

 

斑海豹（Phoca largha）属食肉目（Carnivora）犬形亚目（Caniformia）海豹科（Phocidae）斑海豹属（Phoca），2021年成为我国国家一级重点保护动物。主要分布于北太平洋的北部和西部海域及其沿岸和岛屿，包括黄海、楚科奇海、白令海、鄂霍茨克海、日本海和朝鲜等海区。▲上图：辽东湾的斑海豹（2025）。 ©摄影：余炼 |海潮天下（Marine Biodiversity）

 

 

 

海洋保护区的设立与作用

 

 

为了缓解这一矛盾，海洋保护区的设立成为一项关键措施。保护区通过对特定区域的管控，限制甚至禁止捕捞行为，从而为鱼类资源的恢复和濒危物种的生存提供空间。理论上，这类措施能够兼顾渔业与生态双重需求：鱼类在保护区内得以繁衍生息，而随着种群恢复，渔业资源也可能通过“溢出效应”惠及周边渔场。

 

在我国，针对斑海豹的两个重要保护区分别是大连斑海豹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和庙岛群岛斑海豹省级自然保护区。这两个保护区分别位于辽宁大连及山东长岛，是斑海豹在渤海与黄海的关键栖息地。它们的设立初衷，正是为了缓解渔业压力、保障斑海豹种群的长期生存。

 

 

▲上图：位于渤海和黄海的两个关键斑海豹保护区，分别是大连斑海豹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和庙岛群岛省级自然保护区的地理位置。图源：Chen, R., Wu, X., & Xu, L. (2025)

 

 

但是，海洋保护区的实际效果究竟如何？它们是否真正实现了“名副其实”的保护？这一直缺乏科学而系统的评估。

 

▲上图：一头刚刚出生的斑海豹宝宝。图源：王丕烈

 

（图文无关）上图：辽东湾斑海豹自然保护区建区论证会。图源：王丕烈、王敏幹

 

 

研究方法、数据支撑

 

 

 

为了回答这些问题，该研究团队利用了渔船自动识别系统（AIS）的数据，对2018年、2021年斑海豹关键保护期内的捕捞活动进行了分析。

 

AIS是一种船舶定位与监测系统，可以实时记录船只的航行轨迹和作业情况。通过这些数据，研究团队可以绘制出渔业活动的分布情况，进而分析自然保护区内外捕鱼强度的变化。

 

在评估过程中，研究团队重点关注了捕捞活动的空间分布，还建立了捕鱼努力量、作业日数等指标，以反映渔业活动的强度和频率。同时，他们引入了“风险源—受体—响应”的分析框架，评估捕鱼对斑海豹食物资源造成的潜在风险。这样的设计使得研究不仅停留在“有无捕捞”的层面，而是深入分析了捕捞对生态系统的实际威胁程度。

 

（图文无关）▲上图：两头斑海豹。©摄影：王敏幹（John MK Wong） | 海潮天下

 

 

 

大连保护区大 vs 庙岛群岛保护区

 

 

 

这个研究通过三种互补指标：渔业努力（即累计捕捞时长）、渔业作业天数（反映干扰频率）以及渔业密集区（识别空间热点）来评估这些渔业活动对斑海豹栖息地的影响。结果表明，渔业活动的空间和时间分布与斑海豹保护区的管理效能密切相关，尤其是在国家级和省级保护区之间存在显著差异。

 

这个研究结果显示，大连斑海豹保护区的管理效果相对较好。与整个渤海及周边海域相比，该保护区的捕鱼努力量下降了约50%，捕鱼作业日数则减少了80%以上。这表明在管理与执法上，大连保护区已经发挥了一定作用，为斑海豹提供了相对安全的栖息环境。

 

但庙岛群岛保护区的情况却不尽如人意。数据显示，该保护区的捕鱼强度是大连保护区的2.9倍，说明其内部依旧承受着巨大的渔业压力。在春季斑海豹迁徙的重要时期，当地的捕鱼热点区甚至与斑海豹的栖息地高度重叠，潜在风险显而易见。

 

更值得注意的是，两地保护区的边界效应十分突出。在距离保护区边缘4~6公里的范围内，渔业活动最为密集，形成了“高压带”。这种情况意味着，即便保护区内部限制捕捞，外部高强度的渔业活动仍可能对斑海豹的觅食和迁徙造成影响。

 

该研究还指出，每年11月，渔业活动的高峰期，可能会干扰斑海豹从外海迁移至渤海的行为，进而影响其进入关键栖息地的机会。

 

 

(图文无关) ▲上图：一头斑海豹幼崽。©摄影：王敏幹（John MK Wong） | 海潮天下

 

 

 

风险评估的启示

 

 

 

从整体来看，该研究发现，超过99%的保护区海域处于中度或以上的风险等级，其中高风险区域占比超过65%。

 

换句话说，即便在已经设立的保护区范围内，斑海豹的食物资源仍然处在明显的威胁之下。这一结论揭示出一个尴尬现实：海洋保护区的存在确实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捕捞，但并未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上图：这张图展示了在2021年特别保护期间，渔业活动对斑海豹保护区内食物资源造成的潜在损害风险，反映了捕捞行为对斑海豹生存环境的威胁。图源：Chen, R., Wu, X., & Xu, L. (2025)

 

这种情况也反映出管理层面的差距。

 

大连保护区由于属于国家级，有更高的保护等级和更强的执法能力，因此表现较好。而庙岛群岛保护区仅为省级，其管理资源和执行力度相对有限，难以形成同等的保护效果。

 

针对这些问题，研究团队提出了几方面的改进建议。

 

一是应当在保护区内部进一步划定明确的核心区，将最关键的栖息地完全排除在捕捞之外。这样做可以确保斑海豹在繁殖和迁徙的关键时期拥有绝对安全的空间。

 

二是，庙岛群岛保护区需要提升其保护等级，从省级升格为更高级别，以便获得更充足的管理资源和执法权力。与此同时，保护区的边界也应适度扩大，将斑海豹迁徙通道与食物富集区纳入其中，以缓解“边缘效应”的冲击。

 

此外，技术手段的应用同样重要。AIS等监测工具，可以帮助实现对渔业活动的实时监管，从而提高执法效率。更重要的是，在政策层面，应当考虑如何平衡渔民生计与生态保护之间的关系。只有在提供合理补偿与替代生计的前提下，渔业社区才可能真正配合保护区的管理。

 

斑海豹的保护，关乎整个渤海与黄海生态系统的健康与稳定。这项研究通过实证数据揭示了我国斑海豹保护区在管理上的成效与不足。它提醒，海洋保护区并不是一纸空文，而需要依靠科学评估、有效管理和持续改进，才能真正发挥作用。感兴趣的海潮天下（Marine Biodiversity）读者可以参看该研究的全文：

Chen R, Wu X, Xu L. Evaluating management effectiveness of marine protected areas in regulating fishing pressure on spotted seal (Phoca largha) habitats[J]. Global Ecology and Conservation, 2025: e03755.

 

（图文无关）根据农业部发布的《斑海豹保护行动计划（2017—2026年）》，在20世纪70年代之前，由于斑海豹具有重要的经济价值，辽东湾沿岸的渔民一直有捕杀斑海豹的传统。这种大规模的捕杀活动，导致斑海豹的数量大幅下降，使其种群长期处于一个较低的水平。尽管在80年代初期，斑海豹被列为省级重点保护物种并出台了禁捕条例，但历史上的过度捕杀已经给这个物种造成了不可逆的伤害。上图是渔船海上猎捕斑海豹幼崽。图源：王丕烈

 

▲上图：科研人员正在对一头死亡的斑海豹进行解剖。图源：王丕烈

 

 

 

读而思

 【思考题】学而时习之

Q1、该研究指出，在斑海豹保护区边界外围，渔业活动强度显著升高，形成了“外溢效应”，并且在渤海海峡存在保护空缺。这是否意味着仅依靠划定海洋保护区的空间隔离策略是不足以解决问题的？是否需要更全面、更动态的管理措施，例如实施季节性禁渔、设置迁徙走廊，或者利用卫星监测等技术手段，来弥补空间管理上的不足，从而构建一个更具韧性的保护网络？

 

Q2、这个研究借用渔船AIS数据量化了渔业压力，并评估了对食物资源的潜在风险。但这种基于人类活动数据的评估方式，是否能完全反映斑海豹种群的实际恢复状况？除了减少渔业活动，是否还需要结合斑海豹种群数量、繁殖成功率、健康状况等生物学指标，建立一套更为综合、多维度的评估体系，来更准确地衡量保护工作的真正成效？

 

Q3、这个研究已识别出渔业活动 vs 斑海豹栖息地存在空间重叠，但，这种冲突是动态变化的，受到季节、气候、以及渔业政策调整等多种因素的影响。未来，有没有可能利用大数据分析和机器学习模型，比如时空预测模型或异常行为检测算法，来预测渔业活动的热点区域，并提前识别出斑海豹迁徙路线上的潜在冲突点？这种预测性的方法能否帮助管理者从被动应对转变为主动干预，从而更有效地减少人与野生动物之间的冲突？

 

Q4、海潮天下（Marine Biodiversity）小编注意到，该研究没有提到“其他有效的区域保护措施”（OECMs）这个概念。让我们拓展一下思路，思考这样的一个问题：除了传统意义上的海洋保护区，是否存在一些现有但尚未被正式识别为保护区的区域，例如航运公司为了避免与海豹相撞而自发绕行的航道，或是周边社区和渔村为保护渔业资源而建立的非正式的禁渔区？换句话讲，这些“其他有效的区域保护措施”（OECMs）在斑海豹保护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应如何识别、评估并整合这些非传统保护措施，从而形成一个更加多元、协同的斑海豹保护体系？

 

▲上图：OECMs是《生物多样性公约》（CBD）提出的一个重要概念，指的是“保护地以外的地理定义地区，其治理和管理能够实现生物多样性就地保护的积极、持续的长期成果”。简单来说，OECMs可能是因其他主要目的（如军事区、宗教圣地、社区森林、水库等）而设立的区域，但其管理方式无意中或有意地为生物多样性保护带来了显著且长期的效益。《其他有效的区域保护措施识别与报告指南》（Guidelines for Identifying and Reporting Other Effective Area-based Conservation Measures）是由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世界保护地委员会（WCPA）发布的、一份旨在帮助各国识别和报告“其他有效的区域保护措施”（OECMs）的权威性技术指南。图源：IUCN WCPA